那晚天热,夏末余温未散。我大学刚毕业,仍逗留在春城。面试了好几份工作,都没有后续。
我难得去酒吧。一是不爱喝也不了解酒,单子上全是奇怪组合的汉字和不低的价格,不想碰巧点到难喝的,也没钱浪费。二是一个人去酒吧,比在暴雨中赶路更让人惶恐。
那晚我在酒吧。舞曲类的音乐在地板上震动。还好人比较多,我选了剩下不多的桌子中靠角落的坐下。看了许久酒单,我犹豫地抬手,没人注意。我又放下,等待服务员来周围。她穿一件黄色棉衬衣带着橘色的花,搭配黑色短裙,脸型像水滴,画了眼线,涂红色口红,头发利落地绾起。细看来眼角和嘴角有几条细纹,应该三十岁左右。我和她对视,又轻抬手,说“点酒”。她会意点头。把其他桌点的酒放下后,她走过来。
“喝什么?”
“66号公路吧。”
“加什么水果?”
“额,随便。”
“苹果?”她眼睛盯着我。
“好。” “还要其他的吗?”
“不用了,谢谢。”
她嘴唇微微打开,回到吧台。
那杯酒没什么特别的,让人既没有探险的欲望,也对生活生不起别的希望。她又来附近几桌送酒,收拾。每次我都和她眼光相遇,又迅速躲开。她在客人点酒时总是话语精炼,却不显出冷漠的态度,让人贴在冰墙上又不觉得在那闷热的夜晚有什么不妥。
我本想喝完一杯就回家的。但酒的滋味实在不可口,我每次只喝一小口,渐渐地竟送走了大部分的客人。等到十点半的时候客人就只剩三桌了。我一个人,两个商务装打扮的中年男人一桌,另外四个年轻人一桌。两男两女,他们在我来的时候一直待到现在,酒也叫过四轮了。因为人数减少,大家的声音也自觉放低,音乐声也懂事地调低。我终于喝下最后一口“66号公路”,冰是早就化完了。她踩着高跟鞋过来,撤掉酒杯,擦干水渍。
“还要酒吗?”
“不用了,谢谢。”
她嘴唇张得更开了一点,牵动了嘴边的细纹。
“学生?”或许是客人不多,觉得闲暇,她侧身盯着我问道。
“不不,已经毕业了。”
“时间算晚了。”不知道她是指一个刚毕业的学生独自一人在酒吧喝酒到那时算晚了,或只是指出事实。
“噢,是。”我不敢和她再对视,抽了一张纸。
“一个人住吗?”她稍微移动身子直到完全面对我。
“啊,是。”位于地下的酒吧窜出一阵热气。
“我十一点半下班。”她笑着说,毫不顾忌地显示嘴角的皱纹。转过身拿着杯子回到吧台还是哪去了。
我被留下来思考她的意思,她是想和我睡?还是作为成熟的阿姨,下班后顺便送刚刚毕业,在酒吧待到这么晚的年轻人一程?不瞒你说,那时我还是处男。大学里当然也交了几个女朋友,但无一例外都没有走到那一步就没头没脑地结束。情色片当然看过,我又考虑起若真要做爱,是回我那只有一张单人床的屋子?立马打消这一念头,或许去附近的旅馆,我又考虑起旅馆的房费来。暑气蒸得我脑子眩晕,像站在一根拔地千米的石柱上,只够放一双脚的地方,四下都是空白,没有抓手无法挪步。不知不觉中,高跟鞋的声音从远到近飘到我耳朵里。
“走吧。”她站在隔壁的桌子前面对我说道。她的眼晴笼罩在轻雾中,时明时暗。
我还是头晕,但努力稳住身子,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迈脚。
出了酒吧,空气更热。路灯像审讯室里的强光灯,伸出拳头朝我眼晴打来。眼睛因为刺痛分泌出一些泪水,把世界变成由大亮片组成的万花筒。她的背影在我前面不远,我才发现她比我还高些。她不说去哪,我只好跟着她转过一个街角,过两条马路,进到一个铁栏杆门的里面,是一处居民小区,看来是她的家。我跟着她上楼,进到一间非常有格调的屋子。木栅格把门厅和客厅隔开,客厅摆一张黑色绒布面长沙发,上面搭着一条蓝色绒毯。方茶几上叠着几本大开本的杂志。落地灯朝角落放置,柔和的光打在墙壁上再晕开来,安静舒适的气氛让那个地下酒吧像是古代的野兽。
“坐呀。”她从厨房走到客厅来,手里拿着两个杯子,装着水。
“谢谢。”我喝了一大口水,注意到杯子上画着木梯和做木工的各种工具,若是技艺高超,随时可以在它们的帮助下做出一个衣柜。
“你念什么专业?”她坐在我旁边,头靠在沙发上,眼睛闭着并不看我。
“我是文学系的。”
她睁开眼,眼睛嘴巴都在笑着,仿佛抽中了得奖的小球。“我不怎么读书,偶尔读伍尔夫,王尔德,还有我妈送我的两本书。”
我惊讶于她竟喜欢读外国作家,我来了兴趣,问她是否还读过夏洛蒂·勃朗特和狄更斯。
她说读过《远大前程》。我们就聊了会英国的小说,我还简要说了我对艾略特诗歌的研究,令她愉快地笑了。这个话题结束后,我们都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角落里发出的光暗淡了一些。
“睡觉吧。”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时或许几秒钟也有可能,她起身说道。
我又留在沙发上犹豫她究竟指什么样的睡觉。她回过身看我纠结不知所措的神情,牵动嘴角微笑,然后走进了卫生间。
我已经忘了在她洗澡的时间,我在干什么。直到她在卫生间门口对我说:“你去洗吧。”我只好站起身,胡乱地洗了澡。浴室的窗户向外敞开,世界被静静地包裹在热气组成的子宫中。
我打开门,发现她靠着枕头坐在床上,被子没有完全遮住乳房,浅黄色的两部分像是藏在被中的活物,粗心地露出来了头。
我坐到床上,她朝我侧过身,缓缓地移动头。她的头发已解开披散,带着香气,脸上卸了妆露出额头上皱纹,但皮肤仍然有尊严地紧致。她和带我来时一样,完全掌控着前进的方向,引导着我接吻,用舌头逗弄,牵起我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等到最后一步时,我在她外面像插钥匙似的好几次不能进去,她便捏住我的阳具慢慢地开启了大门。那时我还年轻,加上“66号公路”扯着我的神经在沙漠上疾驰,我很快就射了。她一直细致地抚摸我的脸,手臂,乳头,肚子,克制地喘息,只是脸上的皱纹都收紧了,像织了一张网捕获猎物。
我们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第一次?”她在声音似乎隔着一层薄膜传来。
“嗯。”我的整个脑袋都在共振。
我能听到她笑起来鼻子的喷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继续沉默。
又过了不知多久,几秒钟或者一个小时。
“告诉你,我也是第一次。”
我像碰到烙铁一样直起身,看向床单,除了变皱,洁白如月。
她笑出声来,我回头看她,她的牙齿比床单还要白。“不是每个女人第一次时都还有那东西,我的早就在年轻时因为跑步破了,当时不觉得,后来医生告诉我的。”她平静躺着,身体像围着一圈丝线般透光的膜,我突然无比渴望躺在她肚子上,但忍住了。
她从脖子到胸膛到阴毛打量我,看我警惕灰暗的眼神,像窝在树丛的熊。
“我32岁了,在旅馆,酒吧,餐馆都工作过,遇到过不少单身男人,他们要不然就是刚失恋,离婚,或者只想玩玩,甚至还有两个男人一起的,我只是干好服务员的事,但不知怎得他们就像没头脑的虫子冲进蜘蛛网一样,约我或者等我下班去开房。他们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去洗澡,让我也赶快洗澡,想着直奔主题。但我不肯让他们进去,只用手帮他们解决。有一次,一个穿着西服套装,头发比秋天的草还乱的秃顶男人不依不饶,他那里滴着精液,还想进我里面继续。我不肯,他穿好衣服,扇了我一巴掌之后像猴子一样跑了。”
“那为什么我……”我懊恼地躺下,不知道怎么结束问话,她每次说话就像一条安静的小河,结果源头是轰隆作响的瀑布。
“因为你一开始不想做爱。”
我的阴茎遭电击一般扬起来,她依然躺在那让人心安的膜里。我翻起身,第一次掌握了主动,她也完美地配合,我们大干一场。暑气消尽,但热得人大汗淋漓。
那天夜里,我蜷在她环绕的臂弯里,跌入梦中海洋,无数不明所以的光点闪烁。
第二天醒来已是下午,她应该已经上班去了,方桌上放着一个香蕉三明治。后来我没再去过那间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