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马斯赢了吗？1
文 / 尤瓦尔·诺阿·哈拉里（Yuval Noah Harari）2
战争是政治以其他形式的延续。许多人把这句话当作格言脱口而出，但很少有人真的用心去想——尤其是身处战争中的人。哈马斯在以色列的屠杀以及加沙地带不断上升的平民伤亡人数，导致战争的深层逻辑被其引发的巨大人性灾难掩盖。尸陈遍野，哪方将赢得战争胜利？反正不是杀了更多人的一方，不是摧毁更多居民楼的一方，甚至也不是获得更多国际支持的一方——获胜的是达成其政治目的的一方。
哈马斯发动这场战争只为一个具体的政治目的：阻止和平。在与阿联酋和巴林王国（Bahrain）签署和平协定3后，以色列即将与沙特阿拉伯签署历史性的和平协定4。这份协定将成为以色列总理本雅明·内塔尼亚胡（Benjamin Netanyahu）政治生涯最大成就。以色列与大半阿拉伯世界将建立正常化关系。根据沙特阿拉伯和美国的强烈要求，这份协议将包括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重大让步，以期立即缓解以占区域内数百万巴勒斯坦人的苦痛，重启巴以和平进程。
而和平和关系正常化的前景正是对哈马斯的致命威胁。建立于1987年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组织哈马斯（Hamas），不承认以色列存在的权力，发动决不妥协的武装斗争。1990年代，哈马斯倾尽所有阻挠奥斯陆和平进程5以及之后迈向和平的所有努力。
十余年来，内塔尼亚胡领导的以色列政府放弃所有与更温和的巴勒斯坦武装组织缔结和平的尝试，对争议区采取越来越激进的政策，甚至呼喊起“犹太至上”的右翼救世主言论。
在这一时期，哈马斯对以色列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克制。两方似乎建立起紧张但可行的暴力共存关系。但偏在10月7日，内塔尼亚胡政府即将取得区域和平的突破进展前夕，哈马斯全力进攻。
哈马斯用尽惨无人道的方式，屠杀了成百上千名以色列平民。它直接的目的是破坏以—沙和平协定。长期目标则是将仇恨的种子播散在千千万以色列人心中和整个穆斯林世界，以此阻止以色列和穆斯林世界可能的和平。
哈马斯深知这场攻击将令以色列人狂怒不已，被痛苦与愤怒折磨，而哈马斯就指着以色列会不遗余力复仇，给巴勒斯坦人造成巨大痛苦。哈马斯给这场行动的代号便已显出其阴险用心：al-Aqsa Tufan（阿克萨洪水）。“Tufan”就是洪水的意思。就像圣经中的洪水将涤洗世界的罪恶，造成人类几乎灭绝的后果一样，哈马斯的进攻也想造成同样规模的毁灭。
难道哈马斯不关心战争给巴勒斯坦平民造成的伤害吗？个体哈马斯成员当然有不同的情绪和态度，但整个组织的世界观就是不管不顾个人的苦难。宗教狂热主导着哈马斯的政治目的。
与巴勒斯坦解放组织（Palestine Liberation Organization）等世俗平民运动不同，哈马斯的终极目标并不是现世。对于它来说，被以色列杀害的巴勒斯坦人是殉道者，将在天堂享受永远的赐福。越多人被杀，就有越多的殉道者。
而在现世，在哈马斯和其他穆斯林原教旨主义组织看来，人类社会唯一应追求的目标，就是对天国标准的纯洁和正义的无条件皈依。因为和平总是需要人们对自己认为的正义做出妥协，因此和平必须被拒斥，必须不顾一切追求绝对正义（absolute justice）。
说起来，这一观点也解释了许多西方民主国家的极端左派中一个有趣的现象。包括哈佛大学一些学生组织在内的极端左派，完全免除哈马斯在贝埃里（Be’eri）、卡法阿扎（Kfar Azza）和其他以色列村庄所犯暴行的责任。相反，他们将全部责任怪到以色列头上。
极端左派和哈马斯一类的原教旨主义组织的共性，就是相信绝对正义，拒绝承认世界上现实的复杂性。正义当然是一项崇高的追求，但对绝对正义的要求将不可避免地导向无尽的战争。在世界历史上，没有和平协定是不需要妥协让步，或达成了绝对正义的。
如果哈马斯发动战争的目的是为阻挠以—沙和平协定并破坏一切关系正常化与和平的机会，那它正大获全胜。并且以色列正在帮助哈马斯达成这一目标，因为参与战争的内塔尼亚胡政府并没有清晰的政治目标。
以色列声言它将解除哈马斯武装，它对此有正当权利以保护国民。解除哈马斯武装同样对未来和平的机会至关重要，因为只要哈马斯仍然有武器，它必将持续捣毁任何和平努力。但即使以色列成功解除哈马斯武装，这只是军事上的成功，不是政治上的计划。短期来说，以色列是否有挽救以—沙和平协定的计划？长期来说，以色列是否有与巴勒斯坦达成广泛和平、与阿拉伯世界缔结正常关系的计划？
作为去年整整一年深入参与以色列政治的人，我担心内塔尼亚胡政府的至少一些官员只盯着圣经预言和绝对正义，并不热心于为和平做出妥协。
所有利益相关各方都必须阻止哈马斯引发的洪水淹没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人，阻止其摧毁更广的区域。我们要注意核战争，理论上来说，可能只有24小时之遥——如果真主党（Hezbollah）及其他伊朗盟军真的像威胁中的向以色列发射上万颗导弹，那以色列很有可能动用核武器自保。因此各方应该放弃宗教狂热和绝对正义的要求，聚焦于减弱直接冲突的切实步骤，播撒和平与和解的种子。
过去两周发生的事情似乎让和解完全不可能。我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正经历让他们想起纳粹犹太屠杀的恐怖场景。但纳粹犹太屠杀八十年之后，德国人和以色列人成了好朋友。犹太人从没得到大屠杀后的绝对正义——怎么可能呢？谁能把痛苦的尖叫塞回喉咙，谁能让烟倒退回奥斯维辛的烟囱，让死去的人从焚尸炉复生呢？
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我知道历史的诅咒就是它激起修复过去的渴望。那不过是无望。过去不能被拯救。关注未来。让旧伤愈合而不是让它成为新伤的借口。
1948年，成千上万的巴勒斯坦人失去他们在巴勒斯坦的家。作为报复，1940年代末和1950年代初，成千上万的犹太人被逐出伊拉克、也门和其他穆斯林国家。自那时起，伤口之上再添新伤，暴力的恶性循环只会导致更多暴力。我们不用把这暴力的循环一直重复下去。当然，在这场可怕战争的中途，我们无法奢望一劳永逸地就此终止战争循环。现在我们需要的，是阻止战争可能的升级，而这需要能带来希望的切实行动。
一项提议是呼吁哈马斯释放所有作为人质的妇女、儿童和婴儿，作为交换，以色列也释放关押的几十名巴勒斯坦女性和青少年。这是正义吗？不。正义会要求哈马斯立即无条件释放所有人质。但这一提议至少是迈向减弱冲突的一步。
另一提议是确保巴勒斯坦平民离开加沙地带，去其他国家获得安全庇护。与加沙地带接壤的埃及可以也应该首先这样做。但如果埃及不能提供庇护，那以色列可以为流离的加沙地带平民在以色列土地上提供避难所。
如果没有国家愿意接纳和保护巴勒斯坦平民，那一旦红十字会与哈马斯关押的以色列人质取得接触并确保他们的身体状况，以色列也应该邀请红十字会和其他国际人道主义组织为以色列国界内流离的加沙地带平民建立临时庇护。这些庇护所将收容女性、儿童和从加沙地带医院撤离的病人，而对抗哈马斯的战争将继续，战争结束后，流离的加沙人将回到加沙地带。
采取这样的行动将保证以色列履行保护巴勒斯坦平民生命的道德义务，同时减少冲突地带的平民数量，也将帮助以色列国防军更好对抗哈马斯恐怖分子。
这些提议有可能实现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战争是政治以其他形式的延续。我知道哈马斯的政治目的是破坏和平和关系正常化的任何可能，以色列的政治目的应该是维护和平的任何可能。我们必须赢得这场战争，而不是帮助哈马斯达成它的目的。
注：
本文于2023年10月19日发表在《华盛顿邮报》。（Is Hamas winning the war?）
尤瓦尔·诺阿·哈拉里，以色列历史学家，哲学家，现任教于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著有《人类简史》《未来简史》等。
2020年8月13日，在美国牵头下，以色列、阿联酋、巴林、美国发表联合声明，公布《亚伯拉罕协议》，推动以、阿、巴三国关系正常化。
2023年9月22日，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在联合国大会上宣布，以色列即将与沙特阿拉伯达成一项历史性的和平协议。
1993年，时任以色列总理伊扎克·拉宾（Yitzhak Rabin）和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主席亚西尔·阿拉法特（Yasser Arafat）在挪威奥斯陆秘密会面，开启巴以新一轮和平进程，达成两份《奥斯陆协定》，但努力遭到两国右翼势力反对，甚至导致拉宾在1995年被暗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