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得难受,破纪录地热,我们从莱姆街站出发的时候就穿件短袖。真够拉风的——我们几个都是大块头。那天周六,真艾尔俱乐部(Real Ale Club)的出行日,我们听说兰迪德诺有几家不错的酒吧。那年我在真艾尔俱乐部兼两份工,既负责出版又负责出行,这引起不少争执。
“里尔……我们会经过里尔,对不对?”
说话的是莫。
莫说:“我小时候去过里尔。轮渡又转大巴。我还记得玩了过山车。”
“我呢,就没去过比普雷斯塔廷更远的地方。”汤姆·内瑞斯福德说。
汤姆·N——我们都这么叫他,俱乐部里有三个汤姆——担心地揉着肚子。我们同情他。我们都知道小伙子肚子痛的滋味。
“要我说,都倒了霉。”埃弗里特·贝尔说,“所有这些北威尔士老度假地都很惨,不是吗?一群人提包拎箱都去了该死的老挝。还有该死的柬埔寨,拿着桶和铲子。”
埃弗里特看不到事情好的一面。比利·斯特劳德,一个前马克思主义者,关于兰迪德诺没什么要说的。比利一门心思想着他的时间表。
“开车晚了两分五十秒。”他说。火车从托克斯泰斯住宅区外围驶过。“这车下午1点55能到兰迪德诺,我就跳脱衣舞。”
在埃格斯伯斯站上来了一队穿短裙的年轻女孩。她们身上抹防晒霜,肚子光滑无痕。时间还不到中午。我们暗暗喘着气。我们为旅途准备了一提马斯顿帝国(Marston’s Old Familiar)1,3.9度。窗外,河口的水在高温下愠怒地缓流,伯肯黑德在河对面隐隐闪光,都不像是伯肯黑德了。我翻开《AA英国海岸旅行指南》,读兰迪德诺的部分:
“北威尔士海滨的重要度假地,其悉心规划的街道和滨海大道归功于爱德华·莫斯廷,他在19世纪中期——”
“维多利亚时期,”约翰·莫斯利说道,“我想也是。”
我们中间父亲样的角色肯定是大个儿约翰2,他喜欢摆出无所不知的样子打断别人。
我继续念道:“他在19世纪中期,在沼泽地上规划了一座新城镇……”
“他们在沼泽上建房子?”埃弗里特·贝尔说。
“因为肺结核,”比利·斯特劳德开口道,“沼泽潮湿的环境据说有益健康。”
“书上说兰迪德诺海滨可以玩滑水。”
“我要玩。”莫说。我们大笑起来。
热得难受,但有大家陪伴取乐,火车很快就到切希尔了。那年夏天我们对切希尔咬牙切齿。春天的时候,在西北啤酒节上,切希尔来的人趾高气昂,只不过因为他们漂亮的乡村遍布木梁酒吧。沃林顿的人都不错。甚至索尔福德的人我们都能忍受。但切希尔的小子们盲目自大,经过他们的地盘时我们都轻蔑地打响鼻。
“说到底,这就是个该死的郊区。”埃弗里特说。
“切斯特3就是个普通的粪坑。”莫说。
“但你得同意德拉米尔森林是散步的好地方吧?”汤姆·N说。
大家都竖起了眉毛,汤姆·N可看不出是个会去森林散步的人。
“你最近去过那儿,汤姆?散步?”
汤姆点头,一脸严肃。
“其实,我是出门找一棵圣诞树。”他说。
这激起一阵大笑。对经常宿醉的人来说,引他们发笑的事总是很奇怪。我们打开窗,让微弱的轻风流动。比利·斯特劳德留意着广播新闻。他皱眉说:
“说是会到36.5度,摄氏度。”
我们叹气。我们抿酒。很快到了威尔士,我们举起马斯顿干杯。这可比困在花园听老婆说话舒服多了。我们一周聚五个晚上,更经常是六个晚上。有人叫我们一群酒鬼。我们可不这样看。我们称自己是啤酒爱好者。火车到了弗林特站,汤姆·N去站台上买了些淋牛肉酱的派。
“对味。”比利·斯特劳德说。我们对着浸油的纸盒吃得大汗淋漓。“冷东西给身体造成太多负担,你会感觉更难受。一个热烘烘的派才是好东西。有点违背常识吧,我懂。但在邦贝(Bombay)他们还有咖喱派,对吧?”
“是孟买(Mumbai)。”4埃弗里特说。
火车疾驰过烤焦的海岸。我们又喝了不少马斯顿。莫在春天少了一颗睾丸。手术当晚我们到皇家医院看望他。半路上我们先去了“船和斜木头”酒吧(Ship and Mitre)——他们有款克利瑟罗产的精酿苦啤酒相当不错。我们需要啤酒壮胆:因为真艾尔俱乐部的小伙子们列队走过医院病房的时候,会引来白大褂们忧虑的目光扫射。我们长得就跟警告标识和心脏科图表里的人一样。我们站在莫周围,给他呼出一股好闻的苦啤味,我们和他开玩笑,但留意分寸。
“声音有点尖啊,莫?”
“男人们得加班挣钱了。”
“那病变的小东西你可以拿玻璃瓶装起来,莫。装饰壁炉台不错。”
说爱有点过了,我们只是在莫去皇家医院割蛋蛋的时候,像家人一样陪他。我们经过了弗林特城堡,埃弗里特·贝尔冷不丁开口。
“理查二世。”他说。
我们都竖起眉毛。我们艾尔俱乐部默西河畔分部5的人可不是没文化的人。埃弗里特点点头,心满意足。
他说:“他在这儿被博林布罗克逼得没了退路。”
“博林什么?”
“博林布罗克,那个篡位者。老迪克6最后投降了。在弗林特城堡。反正莎士比亚是这样写的。”
“有不同的说法吗,埃弗 ?”
“有些人说更可能是在康威投降,但我同意大诗人7的说法。”他说,眯缝起眼睛,盖棺定论。
“我们很快就会经过康威城堡了吧?”
我查看AA指南。
我说道:“不会,但从兰迪德诺车站往河对岸看,或许可以看到一眼。”
沿途各站都洋溢着假日的氛围。家庭游客挤挤挨挨,老爸们看报纸,老妈们抹防晒霜,小孩们玩手机。到阿贝尔格莱之前啤酒就喝光了。这引起了不满:都怪计划不周。我们只好勉为其难买车上的啤酒,沃辛顿啤酒(Worthington’s)。大家没好气地喝着,埃弗里特开涮了。
“要是有人不是又负责出行又负责出版的话,”他说,“我们就不会在去兰迪德诺的半路把酒喝干了。”
“说得对,埃弗里特。”我开口道,语气平静,但我感觉到脸上一阵红热。“所以谁如果愿意接任,我很乐意让位。随便哪一个职位都行。”
“我们需要你负责出版,小伙。”约翰·莫斯利说,“你会弄电脑。”
近来出版的工作确实大部分都在网上进行。我负责日常维护网站,贴上啤酒相关的新闻和链接。我还负责策划在线活动,吸引年轻酒客。
我说:“我做出版挺开心的,约翰。除了小报是场灾难。”
小报确实一塌糊涂,我承认。回顾麦克尔斯菲尔德出行的文章印颠倒了。还有对埃弗顿一位酒吧女老板的下流评价,绝不应该从编辑的眼皮底下溜过,尤其是那位女士有不少好酒。原因也不是缺少编辑会议。我们开过几次,大部分时间喝着愤怒的葡萄(Grapes of Wrath)。
“那出行呢?”我说。火车驶过康威湾。“志愿者在哪?谁想接替?”
埃弗里特抬起手掌安抚我。
“这不是针对你,小伙。”他说。
“我知道,埃弗。”
俱乐部出行都是文明的活动,从没动过手。耍酒疯,当然有,但从没动过手。滨海罗斯过去了,彭林海滩也过去了。我们知道埃弗里特最近过得很糟。他老爸过世了,遗嘱是桩麻烦事。在“狮子”酒吧(the Lion)的吧台,在“船和斜木头”酒吧的卡座,埃弗悲伤地看着我们,说:
“我哥哥得了房子,我姐姐得了钱,我得了躁狂症。”
虽然心情灰暗,嘴上刻薄,埃弗里特还是很温和的。火车转过小奥姆角,比利·斯特劳德气冲冲地说起齐奥塞斯库。
他说:“记忆越淡薄,罗马尼亚革命就越像是个关键节点。”
“这和我们有啥关系,比尔9?”
“关系个屁。和利物浦的关系?谣言层出不穷,不是吗?有人说工党用计程车给议会工作人员送解雇信。从没发生过!纯属反共诽谤!”
“撒切尔又老又疯,比利。”约翰·莫斯利说。
“没错,并且她的小崽子到处都是。”比利说完,咧嘴大笑。他的幽默感神奇地恢复了,好心情又回来了。
大奥姆角的身影慢慢看得完全了。下面横躺着弧形的海湾、沙滩和滨海步道,还有大片平地:兰迪德诺就在眼前。
“下午1点55,”埃弗里特说,“一分不差。”
“我们的脱衣舞娘在哪呢?”莫调戏道。
比利·斯特劳德伤心地撩起短袖下摆,露出胸脯。他把双手举过头顶,慢慢地扭动他的大肚子,一路跳着下了车。我们笑出眼泪,推搡着下到站台。
汤姆·N叫道:“单人服务多少钱,小姐?”
“10磅20分钟,”比利说,“5磅,陪你半小时。”
我们走出兰迪德诺车站,一头扎进热浪。
“该死的!”我叫道,“我们要狂干拉格10!”
“洗洗你的嘴。”约翰·莫斯利说。
大个儿约翰搓搓手,在前面带路——大个儿约翰第一个开炮,他提醒我们,有正事要处理。
“我们得商量一下,”他说,“全国啤酒评分系统(NBSS)11的事。”
争论是这么回事。NBSS,按照悠久的传统,把一款啤酒从0到5分打分。0分是难喝到要退钱,是侮辱艾尔之名的犯罪。1分是勉强能喝,2分一般般,3分略微好喝,引人注意。4分是顶级艾尔,值得骄傲的好酒。5分就是天使的眼泪了。不过一个久经浇灌的酒客很少会给出5分,可能喝了一辈子也给不了几次5分。这就是NBSS的规则。但真艾尔俱乐部,默西河畔分部,一段时间以来觉得这个系统不够精细。于是在一个青史留名的晚上,在“里格比”酒吧(Rigby’s),我们设计出自己的系统——我们从0到10分打分。这样纯度就可以更精细地分级。一款啤酒的细微差别可以被更公正地考量。一款酒花味道浓郁,带有夏日灌木本草芳香的啤酒,可以从7分升到8分。木桶陈化后赋予的柔和回味也可能提高一款艾尔的分数到罕有的9分高分。比利·斯特劳德还想用小数,7.5或8.5之类,但我们得有个限度。全国组织反应冷淡,他们的回复邮件措辞严厉,但我们还是继续用10分制提交我们的啤酒报告。我们可能会失去会员资格。那些日子真是刺激。
“要我说,去他们的。”埃弗里特·贝尔说。
莫说:“如果失去了会员资格,我们就损失大了。想想啤酒节邀请,还有分支的历史。”
“想想该死的未来吧!”汤姆·N叫道,“我们想出新系统不是为了好玩的。我们是为了所有艾尔酒客。我们是为了所有的艾尔酿造者!”
我情绪激动,感觉有话堵在喉咙。我敢说有同感的不止我一个。
埃弗里特说:“我们的系统更好。这我们心知肚明。”
约翰·莫斯利说:“你说得对。”然后大个儿约翰一锤定音:“我们就按0到10分打分。”
“如果你们同意,那我也支持。”我说。
六个壮汉就在酷热的兰迪德诺人行道上手挽手走着。我们转到滨海步道上,到了第一站:“苍鹭酒馆”(Heron Inn)。
结果真让人扫兴。酒馆还不错,最近翻新过,但啤酒大多是金属桶装(keg)的垃圾。但“苍鹭酒馆”确实有一款木桶(cask)精酿,菲尼克斯电车司机(Phoenix Tram Driver),3.8度,我们要了6杯。
莫先开口:“我喝过更好的电车司机。”
汤姆·N反驳说:“我喝过更差的。”
比利·斯特劳德精明地说:“口感不错,但酒腿12不太好。”
约翰·莫斯利说:“喝不了几杯就会醉。”
我同意:“但也不会一杯就醉。”
所有的眼睛转向埃弗里特·贝尔。他举起一只手,晃了晃。 “给5分算慷慨了,疯了才会给6分。”他说。
“5分吧。”大个儿约翰淡淡地说。
我记下分数。这个打分过程可算相当顺利了。我们有过世界纪录级的争吵。有一次比利·斯特劳德和莫有一个月没说话,就因为一款贝尔黑文的庞巴迪(Belhaven Bombardier)得了个8分。
我们循着真艾尔的气味继续前进。我们经过海滩上的人潮——在阳光下发狂的小孩尖叫嬉闹,吓了我们一跳。我们往海景旅馆(Prom View Hotel)走。听说那儿换了新老板,一个艾尔迷。天热得能把狗热死。海景旅馆宽敞的露台真是天赐的阴凉。店里就我们几个,兰迪德诺的其他人看来对夏天、大海和生活都很满意。约翰·莫斯利冲那排亮眼的木桶精酿打酒头点点头。我们轻轻吹口哨赞叹。热得脸红、一脸和善的老板从旅馆前台过来。
他说:“倒不如待在家里蒸桑拿。”
“真没差别。”约翰·莫斯利叹气道。
“还可能升到37.2度。”老板说,从眉毛上刮去汗水。
比利·斯特劳德感觉碰到了同类,说道:
“又升高了吗?”
老板说:“还要继续呢。我打赌最高到38度,之后就降温了。”
“还破不了纪录。”比利说。
“没人说会破纪录。”老板说,“我们不会到38.5度的,肯定。”
“肯特郡博格戴尔,2003年8月10号。”比利说。
“下午2点零5分。那天我离那儿不到5英里。”老板说道。
比利败下阵来。
老板乘胜继续说:“那天我给离婚的姐姐搬家装车,在热死人的天气里搬沙发,还有衣柜!”
我们都向男人低头致意。
“喝点什么,先生们?”
我们点了一轮康沃尔闪电(Cornish Lightning)。
“出来晒太阳?”老板问道。
“出来喝艾尔。”
“完全同意。”老板说,“在这儿,他们大多都是喝拉格。要命的威尔士人。”
约翰·莫斯利说:“就是打他们一顿,他们也不懂。”
“打有用的话,我会动手的。”老板说。他像个年轻的羽级拳击手一样左摇右晃,举起黏湿的双手。然后他跳跃转身。
“我得做事去了,小伙子们。”他说,“有草要除,有袜子要洗。这个天气你得一双接一双地换袜子。”
他捏紧鼻子,仿佛在说:那个味儿。
“如果你们想再喝,就按那个铃,我的好妻子会为你们效劳。好了再会,再会……”
他快步走开。我们相互交换了眼色。露台的阴凉令人愉悦,康沃尔闪电相当不错。
汤姆·N说:“给6分?”
我们安静地表示同意。几乎没人聊天。我们饥渴地大口灌酒,又往打酒头瞄去。
“兰卡斯特轰炸机(Lancaster Bomber)?”
“惠特斯特布尔骡子(Whitstable Mule)?”
“曼根有机(Mangan’s Organic)怎么样?”
“兰卡斯特吧,决定了。”
“按铃,埃弗里特。”
埃弗里特按铃,一个活力饱满,看起来40多岁但保养得不错的金发女人,从前台大踏步过来。我们都害羞地垂下眼睛。她擦起一只玻璃杯,一边等我们说话。手一刻也闲不下来的女人。
“要什么,先生们?”
爱尔兰口音。
“兰卡斯特,对吧?”埃弗里特说。
她瞥向我们的桌子,数人头。
“6杯。”埃弗里特跟她确认。
老板娘盯得更专注。她松开玻璃杯。杯子在地上摔成碎片。
“莫里斯?”她说。
莫身体一僵,定睛看,又松弛下来。
“芭……芭……芭芭拉?”他说。
我们看着他起身,走到吧台前。莫像在梦里。当莫和芭芭拉隔着吧台牵起手,我们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相对无言了一阵,然后感觉到有十只眼睛盯着他们,就傻笑起来,芭芭拉脸红着去打酒。她至少把一半的酒撒到了接水槽里。我和埃弗里特一起把酒拿到桌上。莫和芭芭拉在吧台最远的一头挨近了说话。两人都很兴奋。
真艾尔俱乐部的人还没注意过莫是个情种。
“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人都不简单。”汤姆·N说,“莫里斯?”
“谁能想到莫有这本事?有一个情人?”埃弗里特·贝尔悄声说。
“他们会不会是老家的朋友?”比利故作单纯地说,“或者是亲戚?”
芭芭拉开始慢慢地抚摸莫的手腕。
“我说这只有差劲的4分。”约翰·莫斯利说,“你们觉得这兰卡斯特怎么样?”
我们聊起啤酒,但心不在焉。我们不住往吧台尽头瞄去。莫和芭芭拉在那儿低声说着话,语速很快,情绪激动。她因为莫心旌摇动,我们看得一清二楚。她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指捋头发。莫直直盯着她,仍在梦中,突然他把大拇指扣到牛仔裤的皮带扣上——正人君子模样。他几乎没碰他的啤酒。
当然,很快,活泼的老板回来了。
“噢,阿尔维!”她叫道,“你绝对猜不到!”
“哦?”老板说,所有的活泼顿时消失。
“这是莫里斯!”
“莫里斯?”他说,“别开玩笑了……”
两人礼貌握手,然后老板假装对莫感兴趣,一边把一只小小的肥手滑到他妻子的纤腰上。
“我们喝快点。”约翰·莫斯利严肃地说。
莫最后和芭芭拉说了句悄悄话,但她的笑容已变得凝固,老板在近旁等候。我们离开的时候,莫往回看,语调升得太高。他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样。
“芭芭拉?”
我们拉他走了。听说“赖皮水獭”酒吧(Mangy Otter)有好酒。
“坦白吧,莫里斯。”汤姆·N说。
“别逗他了。”约翰·莫斯利说。
“一个前任,没什么。”莫说。
兰迪德诺跟炼狱一样热。无数家庭在高温下吵嚷。所有的小孩都汗水直流。我们挤进熙攘的“水獭”酒吧,在不多的选项里决定点圣奥斯特尔圣徒(St Austell Tributes)。酒的质量确实名副其实。圣奥斯特尔算是顶级。
“我想给个7分。”埃弗里特·贝尔说。
“或者高一点?”约翰·莫斯利说。
“你说得没错它应该比7分高,”比利·斯特劳德说,“但肯定不到8吧?”
“又来了。”我说道。
比利·斯特劳德说:“而现在,就很适合打7.5分。”
“我们听过你的老调了,比利。”约翰·莫斯利说。
埃弗里特说:“他或许说得没错,约翰。”
约翰·莫斯利说:“你让他打7.5,之后就有6.3,8.6。没完没了!”
“跟你们说,”莫开口,“我待会来找你们行吗?名单上下一家是哪?”
我们看向地毯。菱形的花纹,还有碾碎的薯条。
“下一家是伯顿广场上的‘跛牛’酒吧(Crippled Ox)。”我对着打印的资料念道,“再下一家是老街上的‘亨德森’酒吧(Henderson’s)。”
“我在其中一家和你们碰面。”莫说。
他喝干最后一点圣奥斯特尔,走了。
我们决定在“水獭”酒吧再喝一杯。惠特斯特布尔的银星(Whitstable Silver Star),6.2度,一款度数高的酒正好安抚我们的神经。
汤姆·N问:“你们喝过最棒的酒是什么?”
这个话题反反复复被提起,但这次问得正是时候:这样我们就不用想着莫了。
大个儿约翰说:“拿枪抵着我,我也不会忘记我和我老爸在‘彼得·卡瓦纳’酒吧(Peter Kavanagh’s)喝的散装贝斯(Bass)。当时我16岁,一个星期五下午,第一份工资刚揣进屁股兜。”
“但啤酒真的好喝还是因为场合,约翰?”
“怎么可能把两者分开呢?”他说,我们都叹了口气。
“要说风味、酒腿和回味的话?”埃弗里特·贝尔说,“我的最佳是在一个十一月的星期二,在蒂斯河畔斯托克顿喝的斯温的赞美诗(Swain’s Anthem),那是在1987年,4.2度。那时候我还在搞货运。”
“我喝过一款赞美诗。”比利·斯特劳德说起这个出了名难找到的精酿,“我得说它是款不出众的艾尔。”
埃弗里特做了个鬼脸。
“那你的最佳是什么呢,比利?”
前马克思主义者在他幸福的大肚皮上交叉双手。
“可笑的问题,”他说,“这片土地上有这么多好喝的艾尔。谁分得清佩勒姆上圣公会(Pelham High Anglican)和沃伯顿萨克森恶魔(Warburton’s Saxon Fiend)?我们都还没说历史悠久的比利时啤酒。你爱的督威(Duvel)只能算洗碗水。还有捷克啤酒、波兰啤酒、德国啤酒……”
“放屁吧!”大个儿约翰叫起来,他可不喜欢德国啤酒,或者任何跟德国有关的东西。
比利说:“胡说。帕拉娜白啤(Paulaner Weissbier)可是轰动一时。”
“你们觉得莫去哪儿了?”汤姆·N插话说。
埃弗里特低吼道:
“他肯定去海景旅馆了,不是吗?这个发情的猩猩。”
汤姆说:“莫是个万人迷?这是个大新闻。”
约翰说:“如果这能让他收拾收拾自己,也没坏处。”
“他不打理自己,”比利说,“自从睾丸手术之后。”
“他那耳朵眼真脏。”我说。
惠特斯特布尔让我们干劲十足。我们到了“跛牛”酒吧。那儿有一款木桶精酿迈纳懒妇(Miner’s Slattern)。电视新闻节目在播报爆满的海滩和拥堵的高速公路。墙上有一台电脑,一磅可以用10分钟,比利·斯特劳德去查气象卫星的数据。懒妇让我陷入沉思。
真怪啊,我想,自己竟然成了真艾尔俱乐部的核心成员。1995年10月,我在奥姆斯柯克镇外的高速公路服务站和老婆大吵了一架。我们开车去北爱尔兰,回她父母家。我们从要命的莱斯特出发。我们本来要去斯特兰拉尔坐轮渡。在服务站,老婆跟我说,我就是个好吃懒做的肥佬,害得她好惨,她再也不想看见我。我们本来只是停车给轮胎打气。她上车,砸上门,一脚油走了。我心想,给她10分钟,之后她就会冷静下来,回来找我。两个小时之后,我坐在服务站一家空荡荡的中餐馆,流着泪,吃黑椒牛柳。我打电话叫了辆出租车。车来了。我问我们具体在哪?司机盯着我。他说奥姆斯柯克方向。我说最近的大一些的城市是哪个?20块送你到利物浦,他说。他把我送到市中心,我下车找酒馆。看到“船和斜木头”酒吧,我就进去了。我看到一排惊人的打酒头,点了一杯德文产的海狸淡味艾尔(Beaver Mild)。
“换我可不会点这个。”吧台靠里一个留胡子的男人说道。
“哦?”
“试试马斯顿帝国。”他说。他就是比利·斯特劳德。
就是这个比利从兰迪德诺“跛牛”酒吧的电脑前回来。
他说:“37.9。布里斯托尔机场,三点过一点儿。航班延误,柏油热化了。”
汤姆·N说:“热得要命。”
“我们不会受太久的苦了。”比利说,“很快就要变天了。”
“终于能睡着了。”埃弗里特说。
天热的晚上真是折磨。躺着,床单黏在你肚子上。脑子浆糊一片,酒后闷气上来,肚子也不舒服。公寓外的城市搏动着夏日热浪。通常我都从床上起来,喝杯茶,看会儿电视。BBC 2台凌晨4点的天体物理节目,那是来自宇宙的新闻,伴着东边天上现出的微光。我拨出北爱尔兰的号码,然后在接通之前挂断。
莫像班柯的鬼魂13一样到了“跛牛”酒吧。他左边脸上有好几道深深的抓痕。
“一杯懒妇会让你好受些,小伙。”约翰·莫斯利谨慎地说,然后他挪动他的大个子往吧台去。
可怜的莫一言不发,盯着放在他面前的艾尔。比利·斯特劳德偷偷给大个儿约翰比了个暂停的手势。
约翰同意道:“我们差不多得跳过亨德森酒吧了。”
“差不多该回老地盘了。”埃弗里特说。
我们往上穿过炎热的街道,往车站走去。我们买了一些坎伯兰佩迪格里(Cumberland Pedigrees),3.4度,永远不会错的选择。火车满载返家的出门游玩的人。我们安静地喝酒。莫萎颓在椅子上,像是死了,不过时不时地,他又坐起身子喝一口佩迪格里。
“味道怎么样,小伙子?”埃弗里特试探着问道。
“感觉是10分。”莫说,我们全都大笑。
他闪现的熟悉的幽默让我们放下心来。太阳西垂在康威湾,那儿漫溢着年轻的生命。自从奥姆斯柯克事件后,我只和她说过一次话。我们还有些事未了,她高兴地跟我透露她的新男友。某个叫斯坦的蠢货。
“他的情绪非同一般。”她说。
“我很遗憾,亲爱的。”我说,“毕竟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为这个受了很多苦。”
“是好得非同一般!”她咆哮道,“我是说他很冷静!”
沿迪伊河口的路上,我们从威尔士地名里找到了乐子。
“菲……分……诺……飞……农……非弗……农……格罗伊?”
汤姆·N念道。
“福伊。农。格威伊。”
埃弗里特尝试道。
“菲林格劳伍(Ffynnongroew)。”比利·斯特劳德说,顿挫完美无缺,“简单。还有这下一个?汉内哈摩尔(Llannerch-y-mor)。”
我笑喷了,鼻子喝进了佩迪格里。
莫开口说:“一个年轻女孩,那么美。转过背,她就该死的四十三了。”
“放下吧,莫。”大个儿约翰说。
但他放不下。
“她86年就过英格兰来了。她就住中央线14末端,塞登博伊斯。她在那儿的一家酒吧工作,跟着吃住,她从电话亭给我打电话。在戈尔韦15我也去电话亭打电话——我们得约定时间,每周二8点,每周五10点。她离开小镇后我浑身痛苦,真该死。计划是夏天我去找她,我就去了,早上6点,到了维多利亚长途汽车站,身上就揣着80块。她在那儿等我。我们一起过了完美的一个月。我们躺在公园里。有音乐,那就是我们专属的歌。‘噢到英格兰,在夏天,和我的爱人,靠近边缘。’ 16”
“噪音的艺术。”比利·斯特劳德说。
“别说话,比利!”
“当然夏天结束了,我开始在英国电信上班,她也继续上班,我们约定十月再见。我们又开始在电话亭打电话。每周二和每周五,但分开第二个周的星期五电话没响。我再见她,她就该死的四十三了。”
我们经过弗林特站,然后是康纳斯基站。”
“开发起来了,这片地。”汤姆·N说,“那儿有个奥乐齐,看到了吗?那儿是个新学校,是吧?”
“那你可得乖乖的离200码17远。”大个儿约翰说。
我们都露出震惊的表情。当年早些时候,汤姆·N因为不公正的审判被登记在了性侵犯者名单上。噢这疯狂的世界!汤姆·N是一个非常温和、安静的男人。我们六个在夜晚的火车上寂静无声。沉默,生长又累积,真可怕。最终埃弗里特打破了沉默。我们到赫尔斯比了。埃弗里特好样的。
他说:“那可不像你,约翰。”
大个儿约翰点点头。
他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冒出那些话,汤姆。真是该死的蠢话。”
汤姆·N平静地举起手掌,但看得出他很受伤。我沉入自己的念头。这世界真是变幻莫测——汤姆陷入官司,埃弗里特疯疯癫癫,莫遍体鳞伤只剩一个睾丸,大个儿约翰18个月都没找到工作。比利·斯特劳德,我想,他自得其乐。再来就是我,触礁后沉没在利物浦。好笑的是,有一阵从巴士上似乎传来《便士巷》18的声音,但又消逝了。
我们的前方一片迷雾。我们略过一排排房屋,穿过斯皮克,院子里有露天烧烤。从开着的车窗我们可以听到一阵阵清澈的笑声。一户户家庭和所有那一切。我们前面是夜晚的黑洞——吞噬一切。作为出版负责人,我最灰暗的工作就是负责小报的讣告版。太多人四十四,四十六岁就去世了。
“我不管出行了。”我宣布,“我也不管该死的出版了。”
大个儿约翰想起来说:“你确实是无偿地在做这两项工作。”
汤姆·N说:“那我们可就倒霉了。”
比利·斯特劳德说:“要我说,这是一次非常愉快的出行。”
“我们喝了不少好艾尔。”大个儿约翰同意道。
“天热得够呛。”汤姆·N说。
“兰迪德诺很不错,真的。”莫说。
在他的抓痕周围起了一团红色的瘀青。我们都怀着深深的爱意看着他。
“是很好。”埃弗里特·贝尔说,“如果你不撞上只母狼的话。”
“如果你没和该死的剪刀手爱德华大战了十个回合的话。”约翰·莫斯利说。
我们穿过城市破烂的繁华。莫脸上的表情绝对称不上是高兴。
“莫里斯,”大个儿约翰调戏说,“在想他这相当有趣的一天。”
莫摇摇头。
他说:“我在想很多年前的日子。”
利物浦就是有这个效果。你还没回这儿五分钟,你就像上了棺材船19一样愁眉苦脸。我们一队人在莱姆街站下车,六个大汉走在傍晚夕阳中。
“去‘狮子’酒吧?”汤姆·N提议。
我同意道:“‘狮子’酒吧永远都可以。”
“‘里格比’酒吧最近有几款客座马恩艾尔。”埃弗里特·贝尔说。
“希望它们比之前几款马恩好喝。”比利·斯特劳德说。
“或者去‘葡萄’酒吧(the Grapes)?”大个儿约翰试探说。
我同意道:“‘葡萄’酒吧永远都可以。”
我们循着艾尔香气漫游在熟悉的街道。城里一片欢庆的气氛,摇荡在兰开夏郡七月的闷热中。这不会持续很久的。爱尔兰海会带来雨水,一如往常。
(本篇故事出自 Dark Lies the Island, Kevin Barry, Jonathan Cape, 2012)
- 啤酒名。本文中会出现多款啤酒名,多是产地或品牌加名称的形式。
- Big John,约翰·莫斯利(John Mosely)的代称。
- 切斯特(Chester)是切希尔郡(Cheshire)的郡治。
- 印度城市孟买在英语世界曾有许多名称,Bombay是其中一个,1995年印度政府正式将其写法定为Mumbai。
- 1971年,在英国的四名爱好者成立组织,发起真艾尔运动(Campaign for Real Ale),倡导英式真艾尔啤酒,即木桶(cask)啤酒,反对啤酒的大规模生产,吸引众多会员,在各地都有真艾尔俱乐部的分部。
- 迪克(Dick)是理查(Richard)的常见昵称。
- 埃弗(Ev)是埃弗里特(Everett)的昵称。
- 原文是 The Bard,bard本指诗人,莎士比亚在英语世界被尊称为The Bard。
- 比尔(Bill)和比利(Billy)都是对同一人的称呼。
- Lager,一种啤酒种类,在低温条件下,使用下发酵酵母酿造而成。
- National Beer Scoring System,简称NBSS。
- Beer legs,又叫挂杯、酒泪。
- 出自莎士比亚的《麦克白》。
- Central Line,伦敦的一条地铁线路,全程49站,全长逾46英里,是伦敦地铁最长的一条线。
- Galway,爱尔兰共和国西部的城市。
- 出自“噪音的艺术”乐队(Art of Noise)的歌曲《Close (To the Edit)》。
- 约182米。根据英国法律,定罪的性侵犯者会被登记在册,根据罪行轻重,可能限制其靠近儿童聚集的场所。
- “Penny Lane”,披头士乐队的一首歌曲,描述的就是利物浦的街道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