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内心宇宙
《索拉里斯星》|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索拉里斯星只是半人马星座中一颗平淡无奇的行星,但它围绕着两颗太阳旋转。如果你读过《三体》就会意识到,这颗星会在两颗太阳的引力角力中,被撕碎尔后湮灭。
但索拉里斯星的运行轨道却恒常不变,似乎有某种强大到天体级别的力量在不断修正其轨道。人类对此感到困惑又着迷不已,一百多年来索拉里斯学家前赴后继探索这宇宙的奇迹。
对于执行登陆计划,可能最先见证地外文明的宇航员来说,他们的事业是崇高的。“他们飞向太空,做好了一切准备,准备好承受孤独,准备好艰苦工作,准备好自我牺牲,准备好面对死亡。出于谦虚,他们不会大声宣扬,但有时他们的确会想,他们的确很了不起。”
克里斯·凯尔文也是登陆索拉里斯星的宇航员之一。除了震撼于星球上壮丽的橙色落日,他更惊诧于这座星球给他准备的礼物——哈丽。他的前女友,但她已经死去10年了。当初他们争吵,哈丽威胁着自杀,但他正在气头上并不当真,哈丽竟真的死去,凯尔文一直沉浸在愧疚自责中。
再次见到20岁的哈丽,触摸到她的肌肤,本应是一场赎罪。但对一个正常人来说,死去之人重新出现,无异是恐怖的鬼魂。因此凯尔文让哈丽服下安眠药,用火箭送走她,把她关起来,但哈丽每一天都重新出现在床头,如第一次那样,毫无恶意,只是爱着凯尔文。
观测站的其他两位同事早已是类似现象的受害者。索拉里斯星似乎能穿透人类的大脑,挖掘出最底层,最遥远,我们刻意不去触碰的记忆,并复制出来,跟本体一模一样,只不过其细胞组织不是原子,而是更小的元素,可迅速再生,因此无法被杀死和摧毁。
“每一个人,内心里都曾经有过念头,一个梦想,也许他努力打消了这个念头,把它忘掉了,他心里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将它付诸实践。这么说吧,某个恋物癖,他爱上了,某条脏兮兮的内裤,而且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想尽一切办法要把这片他挚爱的恶心的布料搞到手,但他同时也明白,他不敢将其变为现实,只能在自己的脑海里排演,不管是出于一时的困惑、堕落还是疯狂。但现在,突然间,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间,他遇到了这个东西的化身,紧紧地拴在了他身上,既甩不掉,也无法将其消灭,那会怎么样呢?”
20世纪是心理学的世纪,但21世纪的人类仍然不理解自己内心最幽微,灰色的角落。歧视、憎恨、嫉妒、杀戮、战争,超出牛顿,爱因斯坦的计算之外;饥饿、痛苦、天灾、全球变暖,得不到机器,技术的帮助。所以我们逃,逃到外太空,藏在整整一图书馆的研究资料中,怀着就像圣徒相通或救世主降临一样模糊不清的目标,希望和外星文明接触。“渴望找到自己理想化的形象:它们必须是比我们的地球更完美的地球,比我们的文明更完美的文明。我们期望在其他世界身上找到我们自己原始过去的影子。”
终于,索拉里斯星实现了我们的愿望,找到了真正的人类。我们的原始本能,我们的虚伪,贪婪,暴力,傲慢,我们的无意义。不过,我们却不敢面对,对索拉里斯星的奇妙力量,人们感到惊怖,愤怒,只想报复。出路难道是又继续前进,向着终极完美的世界继续寻找下去?但无论我们到哪,索拉里斯星都会成为脑后隐隐作痛的一点,那是我们不敢对镜凝视的自己。
人类的意义到底什么呢?传播文明,拯救人类?为何最“崇高伟大”的人,遇上内心深处潜藏的梦想,仍恐惧,愤怒,绝望呢?我们征服火星、探险银河系,却不敢向内心的深渊投去一次注视;我们造出飞船、开发人工智能,却不敢向贪婪傲慢造成的苦难留出一次反思。
读完的那天下午,冬日的太阳隔着朦胧的雾,有气无力地照在身上,人类会自我毁灭吧,我悲哀地想。但和宇宙一般漆黑,无垠的内心深渊中,有稀疏的微光闪烁,他们想出红色和蓝色的太阳,日落时的光线像子弹一样;他们想出庞大变形的胶质,濒死时疯狂地挣扎迸裂。他们是深渊中莹莹的微光,有了光,也就有了宇宙生命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