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除 - 珀西瓦尔·埃弗里特
Erasure by Percival Everett
一
我的日记是私人物品,但既然我无法知道我的死期,我也不愿——说来遗憾——慎重考虑自绝的可能,恐怕其他人会看到这些文字了。不过那时我已死去,谁看到了什么或在何时看到对我来说也无关紧要了。我叫塞隆尼斯·埃利森(Thelonious Ellison)。我是一名小说作家。承认这一点让我难受,唯一的原因是想到我的故事会被人发现并阅读,而我一直以来就厌恶任何主角是作家的故事。所以,我会声明我有其他身份,即使不是取代作家身份,至少是作家之外的身份。我是一个儿子,弟弟,钓鱼佬,艺术爱好者,木工。为了我母亲,我决定选择最后一个那让人起茧子的职业,这肯定会让她羞愧难当,毕竟很多年里她都把我那辆皮卡叫旅行轿车1。我是塞隆尼斯·埃利森。你也可以叫我蒙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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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深棕色皮肤,卷发,宽鼻梁。我的一些祖先是奴隶,并且我曾被皮肤苍白的白人警察在新罕布什尔、亚利桑那和佐治亚州拘留过,因此我生活其中的社会告诉我我是黑人,我是黑种人。我还算健壮,但不擅长篮球。我用黑胶唱片和光碟听马勒2、艾瑞莎·富兰克林3、查理·帕克4和雷·库德5。我以“最优成绩”毕业于哈佛大学,从始至终厌恶大学。我擅长数学。我不会跳舞。我不在什么内城或南方乡村长大。我家在安纳波利斯6附近有一栋小屋。我爷爷是医生。我爸爸是医生。我哥哥和姐姐都是医生。
大学的时候,我加入过黑豹党7——虽然它已经解散,主要原因是我当时感觉有必要证明自己足够黑。在我生活其中的社会里,有些被认为是黑人的人,告诉我我不够黑。在社会上被叫做白人的有些人告诉我同样的话。这些话主要是针对我的小说,出自拒绝我的编辑和被我搞糊涂的书评人,以及还有几次,在篮球场上,当我没投进球念叨“Egads”8的时候。一位书评人这样说:
小说技艺纯熟,人物丰满,语言生动,情节曲折,但令人无法理解的是,这部对埃斯库罗斯《波斯人》的改编作品和非裔美国人的生存经验有什么联系。
一天晚上,在纽约的一个聚会上,就是写作的人、想写作的人还有可以帮这两种人继续或开始写作的人应酬交往的无聊聚会,一个高高瘦瘦,有些丑陋的出版经纪人告诉我,如果我别再重述欧里庇得斯或是戏仿法国后结构主义者,沉下心来写作真正的、不加修饰的关于黑人生活的故事,我就能卖好多书。我告诉他我过的就是黑人生活,比他能想象的黑得多,我过去、未来都会过黑人生活。他走开去和一个新晋行为艺术家/小说家聊天,那人最近在州长府前模仿草坪骑师9摆了整整十七个小时造型。他亲昵地撩动她的辫子接发,还朝我竖了个拇指。
不加修饰的事情真相就是我几乎不会想到种族。我集中思考种族问题的时候,是出于我没有思考它而感到的愧疚。我不相信种族。但我相信世界上有人会用枪射我或者把我吊死或者欺骗我或者把我拦下来,因为他们相信种族,因为我的深棕色皮肤,卷发,宽鼻梁和做奴隶的祖先。反正现实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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锯子切割木头。它们要么竖切或者横截木头。竖切锯沿着木纹顺滑地切割,但如果垂直于木纹,就会切得坑坑洼洼。一切都和锯齿的几何排布有关,取决于锯齿的齿形、尺寸、锯料以及向两边开刃的方式。横截锯的锯齿通常比竖切锯更小。竖切锯的大锯齿切割快,齿疏方便排出锯末,不易夹锯。横截锯的锯齿锯路更宽,有前倾角,齿尖有斜面。斜齿尖让横截锯咬得紧,利落地拉断木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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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华盛顿去做报告,讲一篇我只稍微喜欢的论文,参加一个会议,新小说(Nouveau Roman)10协会的会议。我决定赴会不是因为对这个组织,或其成员,或其目标有多大好感,只是因为我母亲和姐姐住在华盛顿,而我上一次看望她们已经是三年前了。
我母亲想去机场接我,但我拒绝给她我的航班信息。另外,我也没告诉她我住的酒店。我姐没说要去接我。莉萨或许不恨我这个弟弟,但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就很明显可以看出,我对她,从那时到现在,都没什么用。对她来说,我总是胡思乱想,活在一潭抽象中,脱离真实世界。在她奋力挣扎苦读医学院的时候,我看上去轻而易举地就毕了业,“没看一本书”。这当然不是事实,但她坚定地这么认为。当她每天冒着生命危险穿越抗议人群给贫穷的女人提供医疗照护,必要时还涉及堕胎的时候,我却在钓鱼、锯木头、写厚厚一本晦涩的小说或是给一群加州年轻学生讲俄国形式主义。但如果说她对我是冷淡的话,她对我在亚利桑那州斯科茨代尔做整容医师,生活阔绰的哥哥,就算冷若冰霜了。比尔娶了妻子,有两个孩子,但我们都知道他是同性恋。莉萨不是因为比尔的性取向不喜欢他,而因为他行医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挣大钱。
偶尔我会臆想我的哥哥和姐姐为我感到骄傲,为我写的书而骄傲,虽然他们觉得那些书读不下去,无聊,不过是珍奇的玩意儿。当爸妈在向他们的朋友夸耀我时,我哥曾对我说过:“你就算在地上抹屎,他们也会这样。”不用他说我也知道这是事实,但听完我还是很难过。他接着说:“他们不是没资格骄傲。”他没说出口,但明显暗含的意思,是他们有资格,但没理由因为我而骄傲。那时我肯定在意过,因为我被他的话激怒了。但现在,我感激他还有他说的话,虽然我已经有四年没见过他了。
会议定在五月花酒店,但我既不喜欢会议也对参加它们的人毫无兴趣,我就在杜邦圆环附近的塔巴德旅馆订了间含早餐的房间。这地方最吸引我的特色是房间里没有电话。我办理了入住,把行李拿出来,冲了澡。然后我用大堂的电话打给我姐姐的诊所。
“所以,你到这儿了。”莉萨说。
我没有跟她说如果换一句“所以,你终于到了”,话就会好听得多,只说道:“对。”
“你给妈打电话了吗?”
“还没。我想她应该在睡午觉。”
莉萨哼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同意。“所以,我来接你然后我们回家接上她去吃晚饭?”
“好。我在塔巴德旅馆。”
“我知道了。一小时后到。”她挂断了电话,我还没来得及说“再见”或是“我等你”或是“别麻烦了,下地狱去吧”。但我不会对她说那句话的。我非常仰慕她,我希望自己能在很多方面像她一样。她为了帮助别人献出了全部,虽然我看不出她真的有那么爱他们。那种奉献的念头,她是从父亲那儿学来的,尽管行医让父亲变得富有,他从不向一半的病人收钱。
我父亲的葬礼简朴,却浩大,华盛顿西北区的人都自发来参加。我父母从没去过的圣公会教堂前的街上挤满了人,几乎每个人都眼含泪光,每个人都说是由伟大的埃利森医生接生到这世上来的,虽然大部分人都太过年轻,不可能是在他退休前出生的。我一直以来都无法理解或想通那场面究竟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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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萨一小时后准时到了。像往常一样,我们僵硬地拥抱,接着走到街上。我坐进她价值不菲的轿车,陷进皮椅里,说道:“车不错。” “你想说什么?”她问。
“车很舒服,”我说,“豪华,设备高档,不坏,比我的车好。你觉得什么意思?”
她转动车钥匙。“希望你准备好了。”
我看着她,看她把变速器滑到前进挡。
“妈最近有点奇怪。”她说。
“她在电话里听起来没事。”我说,虽然我清楚知道这是句蠢话,但我的作用就是让小小的抱怨顺畅地变成厄运的报告。
“你觉得光凭你叫做聊天的五分钟电话就能听出来?”
我确实把那叫做聊天,但之后不会了。
“她不记事,连几分钟前告诉她的事都记不住。”
“她老了。”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莉萨把掌根砸在喇叭上,调下车窗。她冲前面用她看不惯的方式刹车的司机喊道:“吃屎去吧,你个结肠息肉!”
“你得注意点,”我说,“那人说不定是个疯子。”
“管他呢。”她说,“四个月前,妈把所有账单付了两遍。所有的。猜猜现在谁来付账。”她把头转向我,等着回答。
“是你。”
“太对了,是我。你远在加利福尼亚,漂亮男孩弗洛伊德11在什么狗屁茨代尔12给人动刀,只有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洛兰呢?”
“洛兰还在。她能去哪儿呢?她还是那样小偷小摸的。你觉得她得了两份工资还会抱怨什么呢?我累得不行了。”
“抱歉,丽萨。这确实不公平。”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自愿搬回华盛顿特区,和母亲一起住。
“她连我离婚了都记不住。她想得起关于巴里所有恶心的事,就是记不住他和他秘书跑了。你看着吧。她说的第一句话保准是,‘你和巴里怀上孩子了吗?’上帝啊,我真烦死了。”
“家里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我问道。
“哦,是呀。你回到家,修个暖气,她就会记得六年。‘蒙克猴13修好了那扇吱呀响的门。为什么你不会修东西呢?你读了那些书总得会修点什么吧。’你别碰房子里任何东西。”莉萨没有去掏一包烟,没有做拿烟或者点烟的任何动作,但实际上那就是她正在做的事。在她脑海里,她正拿着打火机点上一支万宝路,吐出一团烟雾。她又看向我。“所以,你怎么样,小弟?”
“还行,我觉得。”
“你回来干什么?”
“我要在新小说协会办的会议上做报告。”她的沉默要求我进一步解释。“我正在写一部小说,我想你应该会把它叫做小说吧,我会用它分析罗兰·巴特的关键文本《S/Z》,就跟它分析它所谓的主体文本,也就是巴尔扎克的《萨拉辛》(Sarrasine)一样。”
莉萨嘟囔一声,听起来还算友好。“说真的,我就是读不懂你写的东西。”
“对不起。”
“是我的错,这我明白。”
“诊所怎么样?”
丽萨摇了摇头。“我恨这个国家。那些反堕胎的男人每天都在诊所外面,举着牌,戴个大土豆头。他们很害怕。我想你听说马里兰的事儿了。”
我确实读到了狙击手透过诊所窗户向护士开枪的新闻。我点点头。
丽萨用食指飞速地敲着方向盘。一如往常,我姐和我姐的烦恼比我和我的困难巨大得多。而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连对策、建议甚至是同情都给不了她。即使在她的车里,即使她身板那么小,五官那么柔和,她还是压在我的头顶。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蒙克。”在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她开口说道。“我喜欢你因为你很聪明。你理解我从来理解不了的事,甚至你都不用费脑子去想。我想,你就是那些人中的一个。”她的称赞里带着一丝怨气。“我是想说,比尔是个混蛋,他可能是个不错的整容医师,但说到底是个整容医师。他什么都不管,只想做个整容医师赚钱。而你,你不需要想着这些破事,但你还是想着。”她灭掉想象中的烟。“我只希望你能写一些我看得懂的东西。”
“我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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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在小块水域钓鱼,比如河沟、溪流和小河。我从没能在天黑前回到车上。无论我多早出发,回车上的时候都已经天黑了。我这个孔隙、那个水滩试试,这个凹岸、那个曲处甩钩,每个地点看起来都比上一个更好,更有机会钓上鱼,直到我离一开始的地方已经好几英里14远了。等到时间真的晚了,我又边钓鱼边走回去,每个鳟鱼可能藏身的地方因为新的角度而起了变化,比之前更令人兴奋,另外夜幕降临鱼儿可能饥饿找食的念头也让我心痒痒。
(本文选译自 Erasure by Percival Everett, 2001, Graywolf Press, pp.1-7)
译者注:
- 旅行轿车(station wagon)有加长的后备箱,方便旅行时或日常放行李、货物,主要用于家庭;皮卡车更多用于搬运货物。
- 指古斯塔夫·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奥地利作曲家和指挥家,欧洲晚期浪漫主义音乐的杰出代表。
- 艾瑞莎·富兰克林(Aretha Franklin,1942—2018),美国传奇歌手、词曲作者和钢琴家,被誉为“灵魂歌后”,更被《滚石》杂志两度评为“史上最伟大的歌手”。
- 查理·帕克(Charlie Parker,1920—1955),美国爵士乐中音萨克斯管演奏家、作曲家,绰号“大鸟”,是比波普爵士(bebop)的领军人物。
- 雷·库德(Ry Cooder,1947— ),美国音乐家、词曲作者。他擅长演奏多种乐器,其中最知名的是滑音吉他。
- 安纳波利斯(Annapolis)是美国东部马里兰州(Maryland state)的首府,东临大西洋,南与华盛顿特区相邻。
- 黑豹党(Black Panther Party),成立于1966年,1982年解散,是非裔美国人组成的共产主义政党,旨在争取黑人贫民的生存权利和福祉。
- Egads 表达的含义相当于“天呐”,表示惊讶、伤心或懊恼,这是一个古旧的表达,可追溯到十七世纪晚期。
- 草坪骑师(lawn jockey)是以黑人穿着骑师服装造型制成的雕像,伸出一只手,作为前院系马绳的工具,是一个与美国种族主义紧紧相连的形象。
- Nouveau Roman 是法语词,新小说流派特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现于法国文学界的一种文学潮流,反对以巴尔扎克为代表的现实主义文学,追求新的小说创作方式。
- 漂亮男孩弗洛伊德(Pretty Boy Floyd,1904—1934),原名查尔斯·阿瑟·弗洛伊德(Charles Arthur Floyd),是美国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引发许多新闻报道和民众关注的银行劫匪。这里指哥哥比尔。
- 比尔住在斯科茨代尔(Scottsdale),莉萨用 fart(放屁)代替,称之为“Fartsdale”。
- 蒙克猴(Monksie)是母亲对蒙克的昵称。
- 英里(mile),长度单位,1英里≈1.6千米。